Tuesday, October 03, 2006

牛仔與紅番
兒時跟父母看荷李活電影,看到西部牛仔與紅番拚個你死我活。最後當然是牛仔打敗了野蠻和殘忍的紅番,並將他們改變,成為不再濫殺無辜的文明人。在我的年代裏,牛仔就等於黃飛鴻,紅番就是石堅,這是再清楚不過的劃分。

文明,其意義似乎就是牛仔與紅番的故事。從英文的字義看,civilization即是使之成為公民;再按西方的思想,一旦未成為公民,就還未受法紀的管治,屬野蠻的一族,所以civilize就是使野蠻或無知的狀態進入教化或開化的狀態。按著這個意義,西方在過去數百年來不斷向世界各地進行文明的開拓。

不過,社會學家當然要給文明一個較科學化的定義。他們說,文明就是描述人類社會演化的過程和階段。那麼,文明的演化是否真的如牛仔與紅番的故事,是在進步的狀態?抑或牛仔只是為著自己的利益,不斷對紅番進行狩獵?每當進入這個課題,必然引起很大的爭論,問題是各人對進步的定義有不同的理解。有人從科技的先進、物質的豐富和社會規範的合理化,得出人類文明進步的結論;也有人從人類的精神的萎縮,倫理的匱乏,認為人類文明正在退步。我抱持後者的觀點,正如當代的著名的人道主義者史懷哲(A. Schweitzer)所言:


「假如缺乏倫理基礎,文明就會崩潰,即使最强壯的創造力量和知識力量,正在其他各方面發揮作用,也無法避免。」

在這個意義下,我們實在需要重新理解人類文明的演化歷程。

若說文明應包括物質上和精神上的進展,那麼,現代的文明就只完成一半的使命,甚至在缺乏後者的情況下,物質的豐裕使人類步上被奴役之路。人類不知所止,只求不斷擁有更多的物質享受,自身反版物質所驅使,失去人自主和靈性的高貴品質。

上天賦予我們的理性,原是要我們在生存的掙扎過程裏,以理性來駕馭我們的意向,使之與大自然的力量和身邊的同伴的關係得以協調。但在缺乏精神的追求下,人類將理性的功能扭曲,理性等同了功利意識,人類凌駕於大自然之上,毫無限制地開發、濫用。人將他身邊的同伴變成奴隸、像牲畜般任由驅使,在利益的衝突之下,人採取戰爭的方式,互相廝殺。國家的成立沒有解決問題,領導者常站於與人民敵對的位置,專制極權的統治到今天仍然存在。而所謂民主自由的國家,他們的民主和自由乃建基於鄰國人民的貧窮和奴役之上。理性已失去駕馭人類意向的力量。相反地,理性成為人類追求物質欲望的藉口,理性的行為被定義為獲得最大的物質收益,所用的手段變成無關宏旨。

只要我們打開一本文明史,內裏詳盡地記載人類在藝術、建築、政治、經濟、工商業方面的偉大成就,倫理卻從來就不入議題。在文藝復興時期,人類開始覺察到他們的精神狀況已跌至深谷,於是牽起了一場史無前例的運動,鼓吹物質與精神並駕齊驅的發展。可惜,這個醒覺維持十九世紀初期,人類對倫理的追求再次衰退下來。相反地,物質的發展卻急速地發展。為了疏解這種不協調的發展,社會科學家將文明的範圍劃為科學、技術和藝術的進展,而倫理則屬於文化的範疇,並且是沒有絕對標準。
在這意識的帶導下,人類高擧順應現實而生存,理想只是不切現實的高調,是故作清高的偽君子的調兒。於是,我們主張憑經驗斷定是非,凡是產生好效果的,就是我們需要的東西,所謂好的效果,當然又是物質的豐裕了。於是,一切的倫理主張只是形而上的東西,沒有參考作用。我們宣稱,科學是無良心和中立的,於是各色各樣急速消耗資源以助長人類物質享受的、和在極短時間內消滅大量敵軍的「先進」科技紛紛出籠。

學術的研究也受到「經驗主義」的影響,學者們不再努力於為人類的問題提供解決的方案,而是搜集資料,或是從資料的綜合分析,預示未來世界的面貌,他們再不奢談「應然」(oughtness)的問題,而只告之已經發生或將要發生的「必然」之事。以哲學為例,在這個世代,我們已很難找到真正的「哲學家」了,哲學可說是學問的根源,哲學家的工作就是要思想人和世界存在的意義和彼此應有的關係,並為他所處的世代提出解決的問題的方案。很可惜,商業主義已成為現代社會所有範疇的決定因素,學術研究也不例外。沒有太多人有興趣研究沒有市場的哲學,即使是讀哲學的,他們大多熱中於研究哲學的過去,即使研究倫理的,也只是重覆前人的理論,哲學已成為同義反覆的敍述(tautology)。大家在賣弄學問,能成為學者的,只需要記憶,而不是思考。

那些「前衛」的未來學者們(futurist),從豐富的史料裏和每天的資訊搜集,為我們預測明日趨勢,卻鮮有觸及人類前途問題的核心;那就是文明潰敗的形勢。事實上,有關文明問題的探討已是十九世紀末的事情了,但這些問題並沒有過氣,卻是愈來愈急切。不過,學術界應深切研究的這問題仍乏人問津。畢竟,未來學者們那些新奇的預言才吸引讀者,才有市場的叫座力。

今天人類若不再及早深切的反省文明潰敗的原因和解決的辦法,只怕時間並不十分充裕,大自然的枯竭和人類自毀的危機沒有一刻不在加深。中東大戰的後遺症已陸續出現,環境災難性的污染、軍備競賽重新擡頭,民族間的仇恨不斷擴大。事實上,我們的世界已史無前例的一體化了,任何地區的問題都會擴大成為全球的問題,正因為如此,人類的命運也從來沒有像今天那麼脆弱。我們面臨的是一個「不確定的年代」,沒有任何的將來學者能準確地預言。

只有當我們願意返回最基本的課題,深切地思考,並願意改變我們習以為常的生活方式,人類的文明才有真正的進步,這些基本的課題又是甚麼?



數年前一齣名叫Blade Runner(編按:在香港上演時,中文片名為《廿一世紀大逃亡》)的荷李活電影,描述人類在二十一世紀的科技,已進展至可製造與人類一樣地獨立思考的「仿製人」,他們如常人般活在人類的世界裏,從事危險的工作,並不知道自己的特殊身分。直至一天,他們發現了自身的祕密,便千方百計,甚至不惜使用暴力手段,為要找出他們的創造者,尋求三個問題的答案:一、我是誰?二、我生存的意義是甚麼?三、我將會往何處?

自古以來,人類何嘗不是尋索這三個問題的答案?但當人類一旦把注意力放在肉身上的即時滿足,不再尋索肉體以外的精神問題,人就失去其作為人的獨特性,與動物的生存形態無異,都是按著體內的衝動行事,沒有更高的價值系統,作為他們的行事準則。

我們曾依賴社會的組織和制度,我們不斷嘗試,期望找出理想的模式。很可惜,無情的現實告訴我們,組織和制度沒有幫助我們脫離野蠻的品性。相反地,我們利用制度和組織,逃避責任,甚而是壓制人的自由和自發性。不論是共產還是民主的政權,分別只是處理手法不同,一個赤裸、一個隱晦,最明顯的例子莫過於官僚主義。
當然,這絕不是意謂,我們不需要爭取制度的改善。誠然,要挽救瀕臨崩潰的人類文明,無論在政治、社會、經濟和科技的制度都要作巨大的轉變。不過,若缺乏人在精神上的更新,問題的解決仍不樂觀。

只有當我們願意尋求精神的進步,以上天賜給我們的理性,就是一個不滿足於事物的表象、努力尋索表象背後的真象、並對生命究竟有確切理解的理性,也要拋棄虛無的相對主義,重新建立一個以倫理為基礎的價值觀念,來帶導人類文明的步伐,我們才可以有把握,開創一個新的局面。

這就是我寫這本書的要旨。或許你認為這調子已有點過時。二十世紀初期已有論者提出類似的警告,謂人類若不悔改,將要面臨災難性的後果。我得承認,這本書的調子並不新鮮。只是人類從來沒有理會這調子的真實性。今天,危機沒有絲毫減退,本書嘗試將這調子現代化(update),以今天社會發生的種種現象,來說明這調子的確實。

這本書不是一本學術著作,沒有系統的理論架構,也刻意地減少引用今天最流行的未來學理論,原因是我並不完全同意他們的分析。本書抽取時下一些現象與讀者討論,觀點或許不夠成熟和完整。論及一些現象,也是從批判的角度來討論,例如專業人士和民主的制度,文章只集中揭示其陰暗的一面,但這絕不意謂全盤否定這些人士和制度的價值。只是這本書已定了寫作的觀點和角度,旨在解開現代社會奉為金科玉律的迷思(myth),是以很難避免出現不夠全面的毛病,好處卻是觀點明晰,議論不會拖泥帶水。
最後,這本書得以完成,有賴多方好友的協助,在此衷心表達我的謝意,只盼望這本小書能為讀者帶來一點生命的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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