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October 03, 2006

城市人再無所感

我時常渴望可以好像我的朋友林東生一樣,悠然自得走我路。他是一位旅行攝影師,足迹遍及世界名山大川,他當然不像一般的旅遊者,滿足於在旅遊名勝下拍攝紀念照片。東生旅遊的目的是體驗生命,從他接觸到的大自然、人和文化,尋索生命的奧祕,而他的照相機正要捕捉生命在不同的領域裏所表現的姿態。可惜我畢竟沒有他那份灑脫。

他的攝影集出版了,起名《我的心、我的相機》,他寄了一本給我。書裏的一段文字,直刺在我的心坎:

「城市人笑,不一定心裏快活;城市人哭,不一定心裏悲哀;城市人禮儀周到,可能包藏禍心。可是在陝北,笑就是快樂,哭就是悲傷,禮貌就是熱情。如果有人問我:甚麼地方最難忘?我將毫不猶豫的回答:有情天地最難忘!」

文字旁邊的照片是一名笑得燦爛、手抱一隻公雞的陝北人,背景的門檻上貼著揮春,寫上「萬象更新」。我想這位笑得牙齒也全露了出來的陝北人,必定在預備祝新年的豐富晚膳,說不定東生拍完這張照片,還接受到陝北人的熱情款待。

毫無疑問,陝北人生活並不豐足,但從他們淳樸的笑容,我知道他們是快樂的。不過,在地球的另一邊廂卻在述說另外的故事,有那個城市會比東京更繁榮富裕?但攝影集裏的東京人,臉上都是木無表情,有的也只是眼神流露出來的一份迷惘和憔悴。為甚麼豐富的物質沒有給予他們快樂的感覺?心理學家不是說,人首先要得到物質的滿足,才會進一步追求精神的滿足嗎?

明顯地,攝影集所反映的實況,物質沒有造福人類,反而使人走上奴役的道路。現代人債務纏身,為了滿足自身消費的欲求,為了要不落後他人,現代人不斷尋求生財之道,在消費需求不斷擴大的情況下,城市人甚至以先消費、後付錢的方式,將自己置身於債務的網羅中。物欲的追求,再加上現代經濟的投機特性,使物價不斷攀升,聽說日本人要三代的時間才可供完一層樓房。

我的另一位朋友李錦洪,在他的小品著作《有夢書當枕》裏的其中一章「失落的感性」有如下的慨歎:

「香港人似乎對任何事都漫漫不經心,習慣在電視機前觀看著餓殍遍地的新聞片,一面闔家歡聚在豐富的晚飯中,絲毫不會影響食欲。街道上擦肩而過是張張冷然的面孔,對身旁發生的一切事物都毫無反應。……真情容易流露者,予人幼稚且不成熟,於是今日天氣哈哈哈成為標準的生活對話。」

陝北那位笑得燦爛的仁兄,若按城市人的準則,此人的笑容實在過份顯露了。從外表說,這樣的笑容十分難看。從實效說,這樣的笑容土氣而不得體,最致命的是,毫無掩飾的笑容讓人家盡悉心中情緒,在無時無刻都處於競爭的城市裏,直率的情緒表達是極為不利的。

事實上,自從人類文明踏進工業社會之後,人就已經愈來愈麻木了。人面對的盡是索然無味的標準化工作、標準化的生活方式。人不單在工作裏操作機器,就是他自己也成了一臺機器。人不再需要利用五感,作全盤性的思考。城市亦隔絕了人與大自然的接觸,使人脫離了養他育他的大地,他已成了無根的人,人再無法從自然中吸收啟示。更重要的是,人的感性亦因而窒息。

城市人無法將喜、怒、哀樂如實的表達。除了是因為他已經麻木之外,城市的易變和無根的感覺亦引起意識上的危機。每日被動的生活模式產生被動性的精神,城市人學會了不分黑白的跟隨大伙兒的感覺,他們不再引用自己的感性和理性來判別是非,也不再有自己的喜好,城市人失去感覺,像遺失了錢包一樣。

若說城市人麻木,我想「沮喪」就是更恰當的詞彙,甚麼是沮喪,沮喪就是沒有感覺的能力;肉體是活的,心靈去像死了一樣。沮喪的人既不快樂,又不悲哀,這是一種極難忍受的狀態,若是能感受悲哀,還可算是感情的一大紓解,但沮喪的人卻連悲哀的能力也沒有,因為他已一無所感。

陝北人燦爛的笑容深深地觸動我的心靈,在遙遠的地方,有人能開懷的笑、悲痛的哭,這實在是多大的福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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