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October 03, 2006

流浪者之旅

自從人開始了他在地球的旅程,他就成了一名探索者,在他面前,有無數的可能,他隨著自己的喜悅,鑄造著地球的面貌,同時也鑄造著自己的命運,因為,他一切的抉擇都為地球和自己帶來一連串的後果。

人類在高度科技的發展當中,似乎已征服了大自然,人運用智慧逐一地「解決」了不少難題。美國總統布殊以戰爭解決了波斯灣危機、科學家以先進的科技解決油污的問題。直至波斯灣戰爭結束,我們仍然聽到一些樂觀的言論,表示人類的科技已能使戰爭在短時間內完成,又說資訊的流通已使邪惡的勢力再不能抬頭,一些將來學者為我們向未來繪劃美麗的藍圖。他們彷彿看不見,所謂的「解決」問題,只是人類不斷「補鑊」的措施,問題的核心卻沒有處理,而「鑊」只會愈來愈多和棘手。

時至今天,人類面對的前景是如何?若不是學者們危言聳聽,我們正面對一個危機重重的時代,人類一直認為自己能掌握未來,並引以為傲。不過,踏進二十一世紀的今天,誠實的學者會告訴我們,這是一個迷失的年代,沒有人知道它的軌迹,甚麼事情也會發生,並且已超出人類所能控制的範圍,是以危機的意識從來沒有像今天那麼高漲,生態危機、政治危機、經濟危機……不過,更嚴重的是,人類在這個地球的旅程中似乎已迷失方向,我們暴露於愈來愈深的危機中,失去了身分和存在的意義,精神陷於崩潰的邊緣,這彷彿是城市人共有的經歷,當我們盡興而返,或是擠擁在滿了人羣的車廂中,又或是偶然的獨處一室,那種空虛和惘然不知所以的情緒驟然而來。

人,是一種不可思議的存有(Being),人類學家、心理學家和哲學家分別從物質環境、意識和精神嘗試描述人的存在狀態,顯示人的複雜性質。不過,這樣的研究最終只能告訴我們人是甚麼,卻不能為我們解答更重要的問題:我們從那裏來,為甚麼來到?和將會往何處?存在主義者正確之處,是他們看到存在的困局,而事實上,存在主義者正是絕望於找不到這三個問題的答案,人類文明的禍患也始於人受到五彩繽紛的物質世界的吸引,他一步一步的隨著吸引的方向前行,直至遠離家鄉,他頓然發現身處於既陌生又可怕的環境,他呼喊,處境卻絲毫沒有改善。
不過,他們最少覺察問題的存在,或許有機會尋找折返家鄉的路徑,這卻不是每個人也能做到,現代文明給予人類極豐裕的物質享受,同一時間,我們需要付出極大的代價,是以現代人時常埋怨忙碌,沒有時間做自己喜歡的事情,在重重捆鎖下,不少人失去了思想的自由,好久已沒有想過一些如何維生以外的事情了,就好像家禽失去覓食的本能,人要思想人生意義的問題也頓然不知所措。

為了要減輕自己內心尋索意義的渴求,一些人惟有讓自己相信:「人生不過是一刹那的意外事件,當中沒有甚麼意義存在。」或有說:「做人但求心中無愧,盡了本分就是了。」心理學家說,人是一種懂得自圓其說的生物,不過自圓其說並不等於事實,也不能長期地把問題壓下來。死亡的降臨使不少人霎時發現一生人的渾噩無聊,在悲歎中黯然離世。

價值與意義的探討,是動物世界裏所沒有的概念,只有人才會尋索物質以外的精神領域。一件微少的工作,人都有目的而行。好比船在海中航行,若船員不知道目的地何在,起初航海帶來的新鮮感或許仍能使他們樂在其中,但無止境的漂流終會使他們對航行的意義產生疑問。

我們都會記得,兒時的世界充滿了樂趣,第一次的游泳,那種浮沈的感覺使我們多麼雀躍,學校旅行日的前一晚,我們會興奮得無法入睡,沒有甚麼食物在我們的嘴裏是不好吃的。不過,踏進成人的世界後,一切事物對我們來說都成了平淡無奇,興奮的經驗愈來愈少,我們開始時常抱怨,這樣那樣的食物不好吃,生命由起初的趣味盎然變成無盡的煎熬,甚至有這樣的說法,死亡是生命的一大解脫。

一齣名為《等待果陀》的話劇,內容描述一對朋友在街角等待名叫果陀的人出現,期間,他們間斷地重複這樣的對白:「現在是甚麼時候了?我們可以做些甚麼?」其中一人甚至提義用吊頸來打發日子,話劇充滿了荒誕的情調。這齣話劇的主旨是對人生的嘲諷,人每天的生活就好像在打發日子,他們一直等待的是「救贖」的出現,而所謂「救贖」,就是賦予他們生命意義的東西。可惜,對大部分人來說,「救贖」最終沒有出現。

德國神學家保羅.田立克(Paul Tillich)《生之勇氣》(The Courage To Be)一書裏,描述人有三種形態的焦慮(anxiety)。

一是命運與死亡的焦慮,生命中充滿了不可預測和捉摸的偶然性,在短暫的生命裏,我們在此時而不在彼時存在,這不是從邏輯推理可以理解,生命偶然的開始和結束;似乎都不受人控制,而是被「賦予」的。死亡的來臨更是意味著自我的全部喪失,生命的偶然性在此高度表現出來。
二是空虛與無意義的焦慮;正如前述,人天生尋求意義與價值,這屬於精神上的自我肯定。各人自我肯定的方式不同,有人從創作性的行為裏,因參與改變客觀的環境而獲得意義,不過當這種創造熱情隨著時日淡化而轉變為「冷漠」或「厭惡」,當嘗試了一切,也對一切失望,過去無論曾經多麼鍾愛的信念內容,今天已無法再給我們提供一點意義。一些人因而掙扎於尋求或蓄意地製造一點精神的自我肯定,卻陷入更深沈的焦慮。

三是罪債與被定罪的焦慮,人類除了需要精神上的自我肯定,也需要道德上的自我肯定,人自覺應該要成為那一種人,不過在他有限度的自由裏,他總是因為種種的阻礙下不能實現自己的理想,或是因為他內裏總有另一種能力反抗道德的呼召,由此而在他的內心產生罪債和被定罪的焦慮。

有說,我們這個年代是「後存在主義」的年代,現代人就是連焦慮的情緒也已經放棄,取而代之是近乎虛無的冷淡(indlifference),人們不為甚麼地做事,沒有動機和計劃,一切只屬於此時和此地。說得動聽點,人注重體驗不同時刻的生命;說得實在點,人成了流浪者,不知道自己要尋找甚麼,只得隨著現實漂流。所以現代人的性格都是和稀泥的,他們不會執著於任何理想,對世界和自己都不再有要求,他們有強烈的宿命心態,迷信於命理風水,是和非已不大重要,只要能樂在其中就是了。

不論現代人如何為這樣的狀態辯護,或說這是現實,或說這是時化的思潮,這樣的狀態並不使人快樂。這是很容易理解的,人的快樂乃建基於他的願望得以達成,但當人再沒有期望時,也就失去快樂的機制。

正如心理學家法蘭高(Frankl)所言,人之所以為人建基於三個因素;人的靈性、人的自由和人的責任,人若感受不到這三個因素的存在,根本不可能感到快樂。現代人的生活形態和思想方式卻在在否定這些因素,人如物般過活,人的肉體和慾望得到盡量的滿足,靈性卻受到盡量的壓縮;人受制於環境的操縱,當世界愈來愈一體化時,當強大的資訊網絡使個人再無私人空間,人感受到的環境壓力只會愈來愈大,而人的自由亦隨之愈來愈少;當整個社會也在流散「想做就去做」的意識,現代人身處紛雜的世界現象,卻缺乏一套整全的世界觀來理解,他們趨向不再講求責任,純以功利來判別是非。

現代人需要的是「救贖」,或是一種「甦醒」。人一直信賴憑藉自己的探索,可以找到生命的答案,卻在探索的旅程中愈行愈遠,離開了起點,在徬徨中不知去向。這看似荒謬,實情是人不斷尋索,卻自陷迷陣,離開了生命的實底。人想得複雜,卻遠離真理,到頭來才發現生命的意義和真相都早已彰顯,近在咫尺,簡單而清晰,只是人一直拒絕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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