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October 03, 2006

新人類素描

日本文化人坂川山輝曾以「投幣式窗櫥」來形容日本的年青人,其原因是年青人服飾華美,像擦得潔亮的窗櫥一樣。另外,他們對工作的態度像投幣式窗櫥一樣被動,上級下指示才幹,否則就不幹。

一位朋友抱怨,她愈來愈難與弟妹溝通了,一向自認為開明的她,終於相信有「代溝」這回事存在了。事實上,只要你願意嘗試花半小時靜坐在快餐店內,細心留意年青人的言行,你也會像我一樣,驚訝於自己對他們竟如斯缺乏理解。

日本學者稱他們為「新人類」,以對比我們這班「老叔父」。所謂新人類,就是在新社會下長成的一代。日本學者堺屋太一把新人類界限定為一九六五年後出生的青年,他們成長於經濟起飛後的富裕社會。按此原則,香港的新人類就是出生於七○年代初了。

「老叔父」們一般都有一種「一代不如一代」的心態,他們的擔心是,新人類將會帶來一個怎樣的社會?不過,我們應當知道,人類既是創造社會環境的動力,同樣地,我們也是社會環境模造下的產物。新人類的出現絕對不是偶然的。他們的面貌、性格、生活形態和思維方式,實在與我們建造的社會環境有密切關係。

新人類既是富裕社會下長成的一代,他們自然沒有經過戰亂,沒捱過經濟蕭條的「鹹苦」,成為了「富裕族羣」。在這樣的背景下,他們的性格一般都是較為樂觀,生活形態則以消費和玩樂為中心。

不知是因為經濟環境的好轉,還是心理上要補償自己童年時的缺失,新人類的父母都要孩子「吃得下就吃多些」。所以,新人類是「吃飽」的一代,也可說是「要乜有乜」。過去,老叔父們儲足半世錢才可買到心中渴求的東西,今天,新人類輕易就獲得了。

物體豐富的年代,加上父母讓子女在物質上得到即時的滿足,新人類一般養成不懂珍惜的性格。老叔父的玩具玩至殘破不堪仍視之如珠如寶,原因十分簡單,若丟棄了還可以玩甚麼呢?但新人類的玩具還未拆開包裝紙,就已經愛上別的玩意了。當然,他們既然看到父母將家中簇新的電器和衣物也是如此的逐出家門,這實在給了他們一點啟發。

在消費主義盛行的今天,產品不斷推陳出新,新的型號轉眼變舊,目的也只是鼓勵人們不斷消費,不斷丟棄舊物,追求新意。新人類可說是箇中能手,他們講求時尚,在這種快速消亡的消費潮流下,就是對偶像的崇拜也要轉得快。在這個世代,再沒有「忠誠」這回事了,新一代轉工的頻率是有史以來最快的。經濟環境因然提供了轉工的機會,新人類的性格卻提供了這種行為的燃料,只要能賺多點錢,工作較為清閒,其他的就不用多考慮了。

這裏輕視「忠誠」,注重實利的意識,也被帶進他們的人際關係。新人類的友情是短暫和淡薄的。所謂「不在乎天長地久」正好描述他們對人際關係的態度。所謂合則來、不合則去,他們丟棄友情,像丟棄玩具一樣簡單。

新人類不但難以對友情付出忠誠,就是人類一直歌頌的愛情,他們也只能抱著「曾經擁有」的態度來處理。「一晚情人」就是在這種意識之下的產物,愛情只是填塞情感需要的空間,或只是一種短暫的性慾宣洩,雙方各得其所,皆大歡喜。所以,他們的警世之言是:「慎防太愛一個人,這世代再沒有忠貞不忠貞這回事了。」

新人類對情感事宜的處理,其實與他們習慣於以「感性」來定斷喜好也有關係。新人類不用「好、壞」來評價身邊的事物,而是用「喜歡、不喜歡」的標準,是以他們的人際關係除了基於功利之外,別人能否給予他們良好感覺也是重要的因素。一旦感覺轉變,友情亦會隨之而逝,一旦沒有感覺,無論對方多麼努力的嘗試與他們建立友誼,最後也只會是徒勞無功。

這種「憑感覺」的性格也帶來新人類的「即興文化」,他們拒絕周詳的計劃,但憑心血來潮。為甚麼要計劃呢?世事常變,過一時得一時嘛!「想做就去做」是他們的座右銘。

法國新人類「弄波爵士」(法文即新青年)就以搞「即興」示威和罷工聞名,他們沒有任何政治主張或口號,也不讓任何政黨或工會插手,只是憑直覺反對政府的政策。
新人類的這種「感性主義」,與生長於資訊科技發達的社會有密切的關係。我們稱他們為「圖象族羣」,原因是他們自少就以「圖象」為理解事物的工具。他們還在吃奶的時候,父母就抱著他們一起看電視了。學校裏,以聲象(audio-visual)來教學已愈來愈普遍,電腦的盛行,使圖象和聲響更成為新人類溝通和思考的重要工具,圖象和聲響的特點就是給予接受信息者一個整體的印象,透過對眼睛和耳朵的直接刺激,其存在的方式是粗略、片面、短暫和浮淺的。相對於文字那需要經過大腦的分析和處理,後者存在方式是細緻、深遠和完整,「圖象族羣」的新人類也反映出粗略、片面、短暫和浮淺的感性人格。

物質的豐裕使新人類習慣了舒適的生活,以致他們一般都缺乏拚搏的精神。日本文化人藤岡和賀夫以「螞蟻」和「蟋蟀」來比擬老叔父和新人類,顯然地,他以此比喻老叔父屬「勞動型」,新人類則屬「玩樂型」。

新人類尋找工作,首要條件不是薪優,而是休閒,當然兩者兼得屬上上之選。他們轉工不是因為看不見事業發展的前途,而是受不了老闆的氣,或是工作要求過高。

缺乏拚搏精神或許可視為對老叔父們的工作狂的一種調節,實有其積極的意義。不過,新人類不但在工作上缺乏拚搏精神,在生命的掙扎上也如是。人生只要遇到少許挫折,他們就承受不來,是以青少年自殺的情況從來沒有像今天那麼嚴重過。他們容易抑鬱,容易大吵大鬧。

物質的豐富不但助長了新人類的物欲,亦為他們建立起一套基於物質利益的價值觀。事實上,從幼兒開始,他們的父母已不斷強調,要好好讀書,否則「大個仔」就沒有前途。父母的這番說話誠然是對今天的社會現實一個最貼切的描述;有好的物質生活才算是成功的,愈是擁有物質就愈顯示實力;成人的世界如是,青年人怎能不是?
傳媒機構在肯定物質的價值觀有一定的角色,縱然我們不用把社會的功利意識全歸罪於它,但若說傳媒強化了社會上流行的意識就絕不為過了。在市場的帶導下,潮流興甚麼它就傳播甚麼,新人類每天暴露於潛移默化的傳播媒介下,接受崇尚物質的意識洗禮,難道我們還能夠期望他們可以屹立於強大的意識流下不倒?

新人類一般都擁有強烈的「個人主義」,他們不理會外界的反應,只專注在自身有興趣的事物裏。他們高聲談笑,在公眾地方把錄音機的音量調至無可再大,在街道上跌跌碰碰地追逐。他們缺乏家庭觀念,事實上,他們是「反家庭」的,因為家庭只會帶給他們束縛,新人類對父母的態度是仇視多於感恩的。美國就曾出現名叫丁克斯(DINKS)的新人類,即Double Income,No Kids的縮寫。他們結婚或同居,卻不要生育兒女,夫妻互不干涉對方的社交,他們一起生活卻不湊合。這些現象都在反映新人類高度的個人主義。

新人類的個人主義其實與他們不再相信任何絕對標準有關。日本文化人扇谷正造認為新人類是信仰崩潰的一代,或說他們信奉的是「相對主義」。甚麼是相對主義?以下的一句話最能夠得其神粹:「世事無絕對,只有真情趣」。日本的新人類最喜歡說的一句話是:「有他這種人,也得要有我這種人。」若今天你用七十年代日本電視片集裏的「努力!奮鬥!」來鼓勵他們發奮向上,你準會得到的答覆是:「有他們那種努力奮鬥的人,也得要有我們這些閒懶的人才是呀!」

新人類已不再信奉一套可為之安身立命的價值標準,正因如此,既然沒有絕對,那就自能尋求真情趣了,是以他們選擇以感覺來作定斷。「今晚去卡拉OK囉!」「睇吓點!」「睇乜嘢呀?」「睇心情!」

不要與新人類談「承諾」(commitment),對此他們力有不逮,我曾聽過一對年青人有如下的對話:「真難理解怎可以一世愛一個人!」「還要朝見口晚見面。」事實上,現代社會的離婚率愈來愈高,社會缺乏承諾的意識亦在加強新人類這方面的觀念。

新人類擁有「人格面具」主義的性格,他們不願意把真我表露,也不習慣認真的交談。還記得我在代課期間,曾多次嘗試與學生交談,但卻得到不大認真的回應,最後我氣憤的說:「難道你們不可以認真的與我談一下嗎?」我得到的答覆是:「阿Sir,你講嘢呀!」新人類以獨特的語言方式防止交談繼續進深下去,以嬉笑怒罵的態度來表達自己。

日本文化人扇谷正造認為新人類的「人格面具」主義性格是因為社會上絕對的價值觀念崩潰,使新人類對含有絕對價值的調兒感到厭惡。一般含有「說教」意味的電視節目或演講都不會受到他們的歡迎,嚴肅的話題只有在「嬉笑怒罵」的包裝下才有市場。外國流行的「楝篤笑」(stand-up comedy)已流入香港,就是「破碎家庭」這聽來有點社會味道的題目,黃子華仍可以引用來大肆製造笑蛋。在這個時代,再沒有人可以忍受聽來有絕對價值的調子,說者只會被視為老古板、偽君子或是神經有毛病的人。

事實上,我們又怎可以要求新人類表露真我?在成人的世界裏,面具永遠是愈戴愈多的,新人類在孩提時已看透成人們「擦鞋」和「篤背脊」的文化,他們還會那麼天真的告訴別人自己的真正感受嗎?只好以嬉笑怒罵減少自己受傷害的機會。於是,人人都戴上面具,在不受傷害的同時,也得不到深交的朋友。

香港的「無厘頭」文化可說是「人格面具主義」最高度的表現。「無厘頭」就是說了等於沒說,令人摸不著頭腦,不知道說話者要表達甚麼;或是說話者態度時常轉變,一時認真,一時嬉戲,使人難以捉摸到他真正的態度或立場。

若老叔父們在慨歎,新人類是愈來愈不像樣了,他們實在應該首先檢視一下新人類是在怎樣的社會環境裏成長,或許就較能接受他們的不同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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