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October 03, 2006

文明需要信仰

人生世上,不外乎尋求幸福、快樂、自由,這是現代人普遍的意識。至於甚麼是幸福、快樂和自由?現代人對這個問題有一個想當然的答案,不用明言,大家心裏有數,以生命的投資說明一切。

西方社會一向被視為最能賦予人民理想的生活:高度的物質享受、教育及資訊的普及、人權獲得尊重……。西方人成了受人羨慕的對象。不過,他們是否真的感到幸福、快樂和自由?

還記得一九八九年的五月間,我得到美國新聞處的邀請,到華盛頓參加一個有關毒品問題的「工作坊」(workshop)。期間,主辦單位請來不少專家來向我解釋現時全球(當然特別是美國)的毒品問題。吸毒者多是西方富裕國家的人民,如美國、加拿大和西歐,美國單是華盛頓這個城市,每年有十多名警察死於追緝毒販,醫院面臨最頭痛的問題是因毒品問題引發的暴力事件,和吸毒母親誕下不足磅的嬰兒,監獄的人滿之患全因毒品問題而起。華盛頓市每天都有至少一人死於與毒品有關的事件。

我們得到美國新聞處的安排,到監獄和戒毒所探望吸毒者,他們的故事都在述說這個富裕城市給他們的捆鎖和咒詛。我還記一名吸毒者以低沈得不像一個有情感的人的語調說:「不吸毒,可以做甚麼?」

我們或許會這樣想:這有甚麼大不了!每個城市也有類似的情況,或許他們都是社會的低下階層,自己不發奮圖強,卻自甘墜落,或許他們都是一班該受淘汰的弱者,適應不到現代社會的遊戲規則。

不過,我要強調的是,毒品及精神病已成了西方社會的嚴重問題。事實上,只要是曾置身他們當中,你就會感受到那種無處不在的陰影。一些學者甚至發現了這樣的一個軌迹;當社會的模式愈是趨向城市化,毒品和精神病的問題就愈是嚴重。

當代心理分析學家佛洛姆(Erich Fromm)在他的名著《理性的掙扎》(The Sane Society),就以第一章比對西方社會的自殺、殺人、和酗酒的情況,發現丹麥、瑞士、蘇格蘭、瑞典和美國是殺人和自殺率最高的國家。佛洛姆寫這書的時候是一九五五年,情況可能已有改變,唯一不變的是這些現象背後的「定律」;就是愈是富裕的國家,人民就愈趨向自毀。

「現代人並不快樂!」這句看來甚為主觀的論述卻又是何等的真確!人們在看似不斷「進步」的文明裏卻迷失了生存的意義。今天,若要我們拿出這個題目來討論一下,人們會感到多麼的不安,這是因為他們已對這問題一無所知。讀到古希臘時代的歷史,我的腦海浮現人們圍著談論人生終極意義的情景,縱然意見未必一致,但他們的研討卻使人們更積極的尋求問題的答案。不過,今天提出這問題的人不是被視為「故作高深」,就是膚淺無知,因為「相對主義」已成為現代人最實際、最高深的人生哲理,「世事何曾是絕對?」愈是虛無的道理愈顯出其莫測高深,愈是語帶譏諷的人愈有「道行」。

不過,人始終是人,他尋求事物意義的渴求是無法抑制的,現代人感受到的空虛、無聊和沮喪是因為意義的迷失。

佛洛姆曾引述兩首詩來闡釋現代文明的「擁有意識」。第一首是英國詩人田力遜(Lord Alfred Tennyson)的作品:

「在牆的裂縫中長出的一朵小花,我把你從裂縫中摘下,連根帶葉整株全在我手裏。小花,只要能參透你,根、葉,所有──到底是甚麼?我便了解神的本質,人的奧祕!」

另一首是日本人松尾芭蕉的作品:

「信步偶然見,細看竟然是薺花,開在牆根下。」

信報專欄作家陳永明亦據此寫了一篇「擁有的人生觀」,他說:

「佛洛姆認為田力遜的詩表現出西方這種擁有的人生觀。詩人看到這朵從牆的裂口中逆放出來的小花,卻要摘下來,觀察研究,這個採擷是連根撥起。這朵花,就因為人的好奇,人的觀察,而犧牲了性命。……反觀芭蕉,他的態度就完全兩樣了。他只是觀賞這在牆根下開著薺花,並沒有要擁有、要握在掌中這個意念,他讓花活著,而這朵活著的花也豐富了他的生命。」

現代人放棄尋求事物的意義,高舉相對和虛無主義,其實也只是為了他們追求「不斷擁有」尋找藉口,既然沒有絕對的意義,那最實際的就是追求即時的滿足,擁有更多的物質和權力就是答案。現代人譏笑宗教,卻將「不斷擁有」的意識視若神明。

不過,在不斷擁有的意識下,現代人不但與自然和身邊的人為敵,資源受到耗用,人際間的攻擊性增加,人更與自己為敵;

「金錢沒有造福人類,反而奴役現代人走進背負債務的循環中。」

這是法國生態學家多明尼克.西蒙內(Dominique Simonnet)的名言。香港散文作家李錦洪說得更透切:

「一張十元鈔票,可以換去抬頭挺胸的一生。一種對生命的信念,豈不更可喚起沈醉低頭的靈魂。」

現代人宣稱宗教已不合時宜,他們把信仰歸入迷信的行列。不過,這種斷言卻正是今天人類文明的禍根。現代文明最大的問題是否定了一切超現實的價值,當人只懂注目於改善當下在存處境的福祉時,人將會變得自私和醜陋。人只顧滿足一己(或是人類作為一個羣體)的喜悅,人將會無視人應有的尊嚴和道德責任,而這正是現代人放棄信仰的後果。

荷李活電影《童年無悔》(The Lord of Flies)描述一班兒童軍人意外地流落荒島。起初,在上校羅富的領導下,這班兒童軍人頗能守望相助。後來,積克推翻了羅富的領導,並且以孤立至追殺的手段,逼得起初站在羅富那邊的一羣,或是倒戈相向,或是喪失生命。羅富在生命受到威的時刻,仍然堅持自己的信念,一隊美國空軍在巡邏時發現了羅富在山上直燃點的營火,於是前赴荒島,卻發現一班打扮作獵人的兒童,正拿著茅枝瘋狂地追殺羅富。軍官被這情景嚇呆,問:「你們在做甚麼?」

羅富與積克的衝突,在於他們對生存處境有不同的理解和態度。羅富認為,流落荒島只是一個短暫的過渡期,故他們應該要做的,是保持山上的營火信號,期望得到拯救,在這種得到拯救的信念下,這班小軍人較能能保持他們的紀律。但積克不久已放棄了得到拯救的期望,他轉而把注目點放於如何改善當下的處境,使生活過得溫飽和有點樂趣,於是他帶著一班羣黨(gang)開始進行狩獵。漸漸地,由他所訂立的遊戲規則變成不擇手段,目的是使自己和他的羣黨生活過得容易一點。不過,後果是他們愈來愈活得不像人,他們把臉塗污,自稱是狩獵者(hunter),放下一切人類的尊嚴和倫理的規範,以欲望(drive)為行事的動力,在電影的鏡頭下,他們已淪為動物。電影的結尾,以美軍官一句「你們在做甚麼」,可說是導演對現代文明的一句質詢。

我們在做甚麼?不論是農業、工業或是資訊社會,不論是資本主義或共產主義,人類的注意力從來沒有離開過從大自然、從別的國家、從別的社羣、從別人手裏,攫取更多資源。過去,人類以赤裸的暴力達致目標,今天卻以制度堂而皇之的進行剝削,這就是為甚麼有人營養過暴,有人卻營養不良而死。

本來,追求改善生存處理的福祉是沒有錯的,問題是人只著眼於此,很容易流於功能主義,一切有實利的為之對;否則,為之沒有意義。在這種意識的帶導下,人失去了一個更高層次的價值標準,那就是人的尊嚴和道德責任。

當代科學家阿爾伯.愛因斯坦(Albert Einstein)曾說:

「科學無宗教則為瘸子,宗教無科學則是盲人。」

當代哲學大師波柏爾(Kerl Popper)也曾說:

「人類不能在缺乏信仰的情況下而能活下去,科學與宗教在十九世紀以前的衝突,在目下早已應過去了。」

現代人反對信仰,不一定基於理性,或許只是人云亦云的執迷。事實上,當我們看到人類的知識幫助了我們生產武器,在戰場上消滅無數的生命,或是科技如何協助我們耗用地球的資源,人類的理性卻無力加以控制。甚而,當理性以價值中立的面目,與科學結合起來,將人類「物化」,人其實是步向「理性的野獸」。真正的理性必然是尋求事物的真象,並以道德勇氣來規範自身的行為,亦只有這樣,人才配稱為人,並與自然、人際和自己保持和諧的關係,人才會感到真正的幸福、快樂和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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