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October 03, 2006

無聊啊!

為了寫這本書,我向公司請了一個月大假。朋友得悉我要寫書,在大嶼山貝澳為我租了一間平價度假屋,好使我能退隱山林,集中精神把書寫好。他的美意使我感到人間的溫情。我心裏已有全盤計劃,上午和下午寫作,黃昏行沙灘靜思,晚上看書,人生還有比這更寫意的時刻嗎!可是,這數天「退隱」的日子,卻完全是一次夢魘般的經歷,當中難熬的滋味實在難以言表。

若要找出現代人主要的情緒;你會說是甚麼?我會說是「無聊」。當人獨處一室,那種潛藏在深心處的「無聊感」,就會像魔鬼逃出牠的牢籠般,把人吞噬。

從港外線碼頭上船之後,那從手提錄音機傳來震耳欲聾的流行歌曲,就一直緊貼我的耳膜。年青人不能忍受片刻清靜,甚至連晚上,也要由梅艷芳、譚詠麟陪伴入睡。聲響不但來自錄音機,甫進度假屋不久,《婦女新姿》、甚麼潔廁用品廣告都不問原由地響起來,跟著是狂叫聲、嬉笑聲、「無厘頭」聲……。為甚麼現代人不能忍受寧靜?是因為懼怕那種無聊的感覺。

「只要我們都能夠每天晚上犧牲三分鐘的時間不去加入飲咖啡和沒有思想的談話,而去凝視充滿星座的無邊天際,並且冥思,或是在參加送葬的行列時能夠反省生死之謎,我們就會在針對目前環境的改進工作上完成很多工作!」

當代哲學家史懷哲的這番說話,對於現代人來說,恐怕是莫名奇妙的。現代人不愛獨處,正是要逃避思想。想甚麼呢?也不過是胡思亂想吧!最要命的是那種莫名奇妙和隨時隨地泛起的無聊感,是現代人千方百計要逃避的。

在電臺當記者時,我受命探討度假屋熱潮的成因。結論是人可以找到一處地方盡情發洩,盡情地表現真我。但他們的表現形式卻是把時間充塞著遊戲、音樂、性愛和叫囂。我向受訪者發問:「難道你不怕騷擾別人嗎?」我所得的回覆是:「度假屋不是用來吵的嗎?」是的,度假屋從來就不是要給人獨處的機會。

還記得讀當代儒學大師唐君毅《人生之體驗》,在書的前言裏,作者描述他獨處斗室中,思潮起伏,在寧謐的晚上,他與宇宙感通,與手中書本的作者交流。從獨處中,他感受到心靈境界不斷的擴闊和提升。對現代人來說,這種經歷是多麼陌生!
現代人尋歡作樂,或是埋首於工作叢中,使自己像機械人般不停勞動,都是為了要驅散那種叫人窒息的無聊感。若今天基於十分特殊的緣故,電影院、電視臺、報館、卡拉OK、的士高,和商店都不能營業數星期,你想會出現怎樣的局面?那種因強烈的無聊感而導致的精神崩潰和焦慮,將成為我們這個城市的流行病症。

若不是為了寫這本書我就不會單人匹馬的跑進度假屋,也就體會不到,當一天二十四小時也要由自己作主,是一件如此困難和迷惘的事情,那種本來收藏得密實的空虛感,如不受控的野馬脫韁狂奔。

現代人習慣了把生命充塞著事情、工作、娛樂、應酬、排隊……。我們稱這些為有規律的生活。但事實上,這些原意是豐富我們人生的事情,卻反過來控制我們的生命,生命成了為了要「服務」這些事情的工具。我們或許都曾有這樣的經歷,興致驟起,想要做一些特別的事情,但礙於那些「必須」要完成的任務,我們不能如願以償。新年時,我們祝賀別人「心想事成」,這對現代人來說實在是一大諷刺。

現代人已不再是自身生命的主人,因為我們的文明帶給我們「必須」的觀念;我們必須要完成這完成那、我們必須要以這種方式完成、我們必須要必須,否則如何消磨這一生!

不過,這些必須要做的事情,卻不是人真心願意做的,只是若果失去了它們,人就頓然無所依從。所以,人要旅遊,離開了那麼壓得人透不過氣的生活壓力,完全脫離那鬼魅般的環境,才得以繼續支撐下去。不過,現代人的旅遊也是必須充塞了節目的,否則,他們那空檔的生命就會支持不來,空虛和無聊的感覺就會侵蝕他們。

人感到無聊,是因為他發現不到生命的意義,而人發現不到生命的意義,是因為他不知道自己是誰;人類文明的發展正是把人從「主體」的位置轉為「客體」,換言之,把人「物代」了,是以人失去了主動的位置,他逐漸成為社會上一隻任由擺布的棋子。事實上,他已習慣了失去自我。

若你發現這篇文章思緒混亂、文字不通,那是因為張學友正在我的頭頂喊歌,男女在我的腳下調笑,還有「三字經」圍繞在我的四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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